「小姐,妳想去哪裡?」 那是一個極好聽的聲音,清脆而溫潤,就像是魚躍出水面的聲響。 夜來了吧? 我應該是剛剛穿過一個路口,正朝著一方植樹的泥土地前進的吧? 呵,我是看不見台北市區裡壅塞的下班人車,也看不見天將晚未晚的萬家燈火的; 我只能感覺到人們飛快經過我身邊的匆忙,還有小學生們相互追逐的嬉笑聲。 而我,就在這群紛亂裡拄杖摸索前行的路,想去找找那股雨後泥土的誘人芬芳究竟是從哪兒飄散出來的。 「叭!叭!叭!」 「XXX!妳是不會看路唷?」 「欸,是一個瞎子啦!」 怎麼人們一直在大聲怒吼,而且全朝著我的方向呢?身邊的喇叭聲也愈來愈大、愈來愈急促,我甚至可以感覺到車子拂過我的裙襬,吹起一陣涼颱。 難道……會不會……我走進車陣裡了? 「小姐,妳想去哪裡?」 那是一個極好聽的聲音,清脆而溫潤,就像是魚躍出水面的聲響。 「我……我想去找一片泥土地……」 「快車道都鋪了柏油,可沒泥土地唷。」他扶起我的杖,牽引我走一段路:「我想,妳要找的應該是這一排行道樹吧?」 是啊,我聞到了那股清新崛出泥土,翻過芳草,將我圍繞。 扶著一棵斑駁的大樹,我問他:「這棵樹有多高呀?」 「好高好高,比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還高喔。」 「呵,大樹想謝謝你幫我看它喔。」 「妳怎麼知道?」 「我跟它一起呼吸呀!」 我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城市裡難得的草根香,卻感覺到他還在身邊。 「你不走嗎?」 「跟你一起呼吸呀。」 呵,很有趣的人喔。我繼續規律的吸氣、吐氣,卻發現吸引我的不再是泥土的芬芳了,而是他身上若隱若現的檀香味。 「你用哪個牌子的古龍水?很好聞喔。」我問他。 「我不用香水的,那是香煙的味道吧。」 我聽見他拿出上衣口袋的煙和打火機,不一會兒,就燃起濃郁的馨香來。 「也給我一支吧?」 他遞了一支點上的煙給我,我吸了一口,感覺那股香味被嚥下,催眠著每根神經悠然起舞。 「你知道嗎?這是我的第一口煙。」我說。 「妳知道嗎?這是我第一次跟陌生人說這麼多話。」他說。 「那你一定喜歡紫色,因為那是最孤僻的顏色。」 「妳看過紫色呀?」他的聲音裡透著訝異。 「看過呀,我五歲那年開始看不見的,卻把彩虹的顏色給牢牢記下了;一直到現在,那道彩虹還會常常出現在我夢裡呢。」 「那妳的夢比我的熱鬧多了……」他的聲音裡有著嘆息。 「怎麼了?」 「沒呀,天晚了,我送妳回家吧。」 上了車,他送我到家門,說是不放心,又陪我上樓。樓友們也看不到他,卻對我帶了一個人回來這件事感到十分好奇。 「我們一天到晚在外面迷路、撞牆什麼的,從來也沒聽說有人願意送我們回家。」阿枝姐話語中帶了些感慨:「那是妳命好,人家看上了妳。」 「是呀,他走的時候,我聽到了春天的腳步聲喔。」恬恬打趣說道。 後來,他就常在下班後往我們家跑,幫我們做做家事,陪我們聊聊天;偶爾,也下下廚房煮幾個菜給大家打打牙祭。遇到有客人要按摩時,他還會開車送我去客人那兒,然後在車上打個盹,等我生意做完再送我回家。 有一回,他帶了一包四四方方的盒子來,說是送我的禮物,我仔仔細細的拆開來摸了一摸,原來是件床單。 「這件床單是一面飄著白雲的藍天喔。妳說妳的夢裡有彩虹,我希望這片藍天能托住妳的夢。」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,只能抬頭用眼睛正對著他。如果可能,我多麼希望能在這一刻看到他,只要一秒,喔,不,一眼就好……「妳知道嗎?妳有一對好美好美的眼睛……」 漸漸的,阿枝姐和恬恬會在他來家裡的時候一起出門散步,將屋子空下來給我們。他會帶我到窗口,告訴我外面的天氣;他會讀報紙給我聽,描述每一種花卉的長相;但是,他從來不肯讓我幫他按摩,他總是說:「我希望和我在一起時,妳可以忘掉妳的工作,忘掉妳看不見我。」 我從來不敢想像愛情的模樣,也看不到它的模樣。但,我卻開始滿懷期待的等候他的出現,等候他的眼帶領我多看看這個世界;等候他真誠的對待,讓我輕嘗幸福的滋味。 我想,我也聽到春天的腳步聲了。 星期三下午,他從辦公室打了一通電話來:「我下午休假,想不想去木柵動物園走走看看呀?」 「好呀,好呀,好多動物都不認識我,你陪我去看看牠們吧。」 「那我三點來接妳!」 「嗯。」想了一會兒,我又說:「那我們不要開車好不好,我沒坐過捷運耶……」 「那有什麼問題,只要妳高興,我們搭飛機去都可以。」 「三八!」 「好啦,那我們一會兒見。」 從踏進捷運車站開始,他就發揮他細膩的敘述能力,描述一切眼前的景物給我聽。工字型的建築、海藍與雲白相間的色彩、挑高的樓頂、灑落陽光的玻璃窗、筆直的軌道、四節拖曳的車廂。我一邊聽著他的敘述,一邊在眼前繪出捷運的樣子。 我想,這應該是一道飄浮在城市裡的藍白彩虹吧? 上了車,他繼續描述窗外的景致給我聽。說著說著,車廂竟然停了下來,不再走了。 「大概是前面有點狀況吧。」他要我別擔心:「我們正停在一個軍營的上方,底下的阿兵哥們都在看我們喔!」 「欸,你當的是什麼兵呀?」 「……我不用當兵的……」他似乎不太想談這話題,我也就不好追問了。 過了一會兒,有廣播員解釋說是捷運機組發生故障,正在全力搶修中;但由於故障嚴重,無法預估修復時間,敬請乘客跟隨指示走出車廂,沿軌道疏散。 我開始慌了,慌得不知如何是好。 「別擔心,有我在呀!」他自信滿滿說道。 在他的幫助下,我們一起出了車廂,他把我的鐵杖收了起來,牽著我的手往前行。 軌道上風吹得人好舒服,握著他的手,我的緊張全部消失了。他的手像棉花糖,細細軟軟的,一摸就知道是好人家出身的,沒做過什麼粗活。或許,一會兒可以跟他聊聊他的童年呢。 想著想著,我竟然踩到自己的長裙,向前絆倒。 底下的阿兵哥們驚呼了一聲。 還好,他回身抱住了我,讓我整個人偎在他懷裡。 底下的阿兵哥們歡呼了一聲。 但是……但是……這一抱,讓我發現了一些事。 他是女生? 我不說話,卻發現自己在顫抖。他也感覺到了,聲音喑啞:「和妳一樣,我也是個女人……」 風繼續溫柔的吹拂著,我卻奮力掙脫她的懷抱,急忙找尋前行的路,一個不小心,又絆到裙襬了。 這次她扶持不及,我摔在軌道上,膝蓋擦破了皮,泌泌滲著血。 她跑到我的身邊來,想攙扶我,手剛剛觸碰到我的肩,卻像觸了電一般,飛快抽離了。 「我只是……我只是喜歡和妳在一起……」她的聲音吹散在風中:「我……我無心騙妳……」 我坐在地上,風把她的哽咽和身上的檀香煙味吹落到我的面前。聲音還是一樣好聽,只是魚躍出的水面落雨了;那股香氣領著我回到那個雨後的相遇裡。 其實,她一直沒有改變,對不對? 是我,是我改變了看待她的方式,對不對? 我一遍一遍問著自己,於是她的亮燦身影在眼前愈來愈清晰。 是了,就是這個身影,這股嗅味。 我愛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