急診室不能拒絕病人,一旦送進來我們就得拼命的搶救,拼命的安撫、拼命的容 忍、拼命的作我們該做的事。但是我常常感到無力,某些昏迷、沒有自主能力、全身 癱瘓、長年洗腎、長期臥床的病人,希望我們救他嗎?
救護車送下來一個肝硬化的病人,看樣子已經是末期,腹水漲滿他的肚子像是要 臨盆,呼吸都有氨味,全身又瘦又乾,而且因為糖尿病雙眼失明,雙腳截肢。家屬把 他送來的原因是因為他胡言亂語,覺得他卡到陰,先送到廟裡(哪來的想法阿?), 廟方叫他們送來醫院,神明果然是比凡人有智慧的。他呼吸都有氨味了,想必已經肝 性腦病變,不胡言亂語才奇怪,驗出來的氨值真是創金氏世界紀錄,我們得讓他吃 藥、灌腸才能排出那些不該出現在他體內的氨,然後還要引流腹水,這麼大的肚子, 想必得引流四、五次,血壓也一定很不穩定,血氧濃度就更不用說了,有九十%就該 阿彌陀佛了,心跳也是亂七八糟,我和醫師很緊急在幫他處理一切,但我的心裡好 酸,這樣的生命價值,存在哪裡?家屬的心裡嗎?但受苦的是他本人,如果他的意識 清楚,我們的努力是他要的嗎?因為家屬的捨不得,他必須看不見、失去雙腳的生存 著,這是正確的嗎?但這是我的職業,我沒有自作主張的權力,我要做的是減輕他的 不適,增加他的舒適。他大吵大鬧,因為氨跑到他的腦,家屬要求我們把他綁起來, 他們壓不住他,沒辦法換尿布,剛灌腸讓糞便已經溢出尿布,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家屬 要求綑綁病人,這不是我們對付酒鬼跟精神病人的招式嗎?他們哪學的阿?我實在不 忍心,要家屬聽我的方法,協助我一步一步慢慢把尿布換好。引流出兩千CC的腹水, 這已經是極限了,再引流病人就要休克了,因為藥物跟灌腸,病人漸漸的清醒了一 點,開始呼喚家屬的名字,說著:「賣救我啦!讓我死啦!」他的生活確實毫無品質 可言,還要忍受病痛的折磨,但誰有權力決定他的生死?
紅斑性狼瘡的病人,因為發燒來掛急診,臉上的蝴蝶紅斑很明顯,年輕的女性, 但沒人知道她還有多少壽命,她坐著輪椅,我以為是因為虛弱,到床邊媽媽才告訴 我,因為紅班性狼瘡侵襲她的神經系統,所以她下半身是癱瘓的,我沒有聽過這樣的 病歷,不過不重要,減輕她的不舒服是我現在要做的事,我冰枕放在她頭下方的時 候,她問我:「活著快樂嗎?」我沈靜著,期待她會再多說些什麼,但她閉上眼睛, 不再說話。抽血報告出來,她的免疫系統相當糟糕,必須住院,她一口回絕,閉上眼 睛,不讓我有勸她的機會。媽媽表示她會試試看,我把住院單交給媽媽,心裡卻百味 雜陳,活著快樂嗎?她問的是她的生活還是我的生活?快樂是活著的必要元素,如果 她不快樂,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想繼續呼吸?我翻閱她的病歷,有看過精神科的紀錄。 也許像她的遭遇,還要強求她快樂,太強人所難?豆蔻年華,卻總和藥水味、醫院在 一起,白色巨塔裡找不到她要的希望和快樂吧。